2015年7月30日 星期四

身體詩學:〈野球魂〉


        到了高中,我從純樸的客家庄,移居以風著名的城市,展開日後「北伐」的求學生涯。鄉下沒有正式的棒球場,但新竹不一樣,只要有機會進場看棒球,我都會把握進場,這也是拜「城鄉差距」所賜。

高一,我開始和大喵一起真正「打」棒球。大喵是新竹新豐的客家人,操海陸腔調,但我們見面都講國語。大喵長得很成熟,他曾經鬧過一次笑話。他說,某次假日行經新竹火車站附近,一般計程車司機看見身穿便服的年輕人,都是喊:「來來來,要去六福村嗎?」不過,當大喵經過時,司機卻對實際年齡只有高一的他說:「來來來,少年郎,關西營區。」每次我想起大喵,都會想到這則笑話。

大喵成熟的不只是臉龐,還有關於棒球運動的知識,因為他國中是棒球隊的,我喜歡向他討教,他也很樂意教導我。來,一步一步來,高飛球、滾地球、變化球,我花了錢,買了全新的內野手套,學習接一顆又一顆的滾地球。在體育課的自由活動玩、下課也玩,慢慢地,我們班形成一股棒球風。那時,我們用練習軟球玩樂——黃色的洞洞球——這種球質比起縫線球軟,換言之,打到身體比較不會痛,尤其是對技術不嫻熟的我而言,這是很好的入門球。

*新竹棒球場

        我和大喵高中三年都同班,第一次看棒球,也是他帶我去的。新竹棒球場很有歷史感,沒有座椅安排,就只有水泥地可供席地而坐。他支持的是黃色球隊,但勉強和我坐在橘黑球隊的內野加油位置,坐在球場和在室內看螢幕轉播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種滋味,有點像後來我對電影的堅持:「如果不是在電影院看大螢幕的電影,那麼,可說是沒真正看過那部電影。」

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每一次進場看球的天氣、觀眾人數,以及隨賽事(電影情節)推展的心境起伏,如果不在現場,真的很難訴說那種臨場感賦予肉身、全身顫慄的興奮感、沮喪與哀戚。尤其是他人與你共存的同時性,更是千里一緣的時機。

謝汝銓在1932年寫的〈觀野球〉一詩,就可印證親臨棒球場觀賞賽事的具體經驗。首兩句點名季節與比賽地點、比賽原因,就如當我們進場看球時,春夏秋冬不同時節的進場,肌膚對場地、風勢、濕度的感受皆不同,這種肉身感無法在螢幕前體會。接著,詩人描述比賽的激烈程度,比賽時球員的加油聲,亦可聽聞,從外野的「左右分強翼」到內野的「後先接短兵」,再來是投手「高投神鬱勃」、打者「猛襲氣縱橫」。詩人有計畫地描寫整體棒球賽的觀賞經驗,提供全面的投打對決、內外守備觀點,生動地介紹棒球賽的精彩之處。

詩人持續敘述比賽進程:跑者撲壘時的「匍伏機無失」、守備方面臨高飛犧牲打的「犧飛勢不驚」、打者安全上壘,造成守備方壓力的情境「生還堅可陷」、跑者出局的守備方的處之泰然「封殺壘能平」。在在可以看出詩人對於棒球規則的熟稔,若非嫻熟在心,難以創作出氣韻流暢的詩作。
*新竹棒球場整修後的職棒比賽:統一獅與中信兄弟



秋日圓山畔,野球新會盟。襟懷殊磊落,頭角總崢嶸。
未肯當仁讓,翻教用力爭。相期摧勁敵,藉以著蜚聲。
左右分強翼,後先接短兵。高投神鬱勃,猛襲氣縱橫。
匍伏機無失,犧飛勢不驚。生還堅可陷,封殺壘能平。
意態疆場壯,功名汗血成。最終輸一點,審判肅規程。

        如果讀者對於日本時代的棒球史有興趣,不妨買一本謝仕淵《國球誕生前記——日治時期臺灣棒球史》(台灣歷史博物館,2012)閱讀參照。正如書名所述,本書改寫自作者的博士論文,他從體育運動概念著手,兵分三路進行分析:帝國主義論、文明化進程、供給/需求說,接著再以帝國的體育運動、棒球運動與殖民現代性細論棒球作為台灣國球的前身史,輔以豐富的口述歷史內容,絕無學術論著的生硬感。

        此外,馬志翔《KANO》(果子電影有限公司,2014),參考嘉農棒球隊代表台灣,在1931年闖進日本甲子園,最終僅次於東海代表中京商業獲得第二名的殊榮歷史。嘉農闖入甲子園的故事,最特別的就是包含日本人、台灣漢人(客家、河洛)、台灣原住民一共三民族的概念。根據謝仕淵的研究指出:「1920年代以降的政治社會運動的脈絡來看,『三民族』表現出平等的殖民地族群關係的實踐,而這正是政治社會運動的主要訴求之一,進而使爭取台灣人利益的民報,同意也接受『三民族』合作的概念,因此,也得以見得『三民族』的嘉農棒球論述,可說是一套成功體現同化價值的治理手段。……」當有人稱《KANO》是媚日電影時,或許我們可以先回到當時的歷史脈絡,以免去脈絡化地淪於民族氣節式的批判,而忽略原本存在且十分幽微、細緻的歷史現實。


*謝仕淵《國球誕生前記——日治時期臺灣棒球史》

        提到《KANO》,我是臨時起意在當時苗栗唯一的首輪電影院觀賞。那天是平日午後,正好看完醫生,想說要幹嘛的日子,但心中惦記的《KANO》要上映了,乾脆就在苗栗的國興戲院觀賞好了。

距離上回進國興戲院,還是個小屁孩的國中生,觀賞的電影不外乎是《魔戒》、《哈利波特》等奇幻電影。看《KANO》當天,戲院前除了一對老夫妻,並沒有其他人排隊。賣票的是一名歐巴桑,沒有帥美的年輕打工族幫你選位靠窗還是靠走道?那對老夫妻,年約八十幾歲,似乎也是想看電影的樣子。因為沒人且安靜的關係,聽得出來那對夫妻正對著戲院前的《KANO》看板指指點點,兩人是用日語交談。是的,兩人確實是要看《KANO》。我也確定,那對夫妻是客家人,會用客家話買票,也向我詢問是不是在這裡買票。

開演前,客家老夫妻引領我走進那個曾經的時代。是否,我們都對過去了解得太少呢?而下批判得太快呢?

        進戲院後,自由入座的關係,我選在那對老夫妻的後幾排座位。電影放映五分鐘後,我就無法抑制地流下眼淚(平常我是鮮少在電影院流淚的,尤其是那種煽情的電影。)但《KANO》述說的是國球的前身——棒球的純真年代,也確實地將三民族共組的事實展演而出。

我流淚的原因是:這是屬於一代人的真實故事,也確實在台灣社會還有這些人的存在,只是逐漸消亡、甚至滅絕中,留存於學院之間的研究中流轉。幸好,台灣電影還有魏德聖這號靈魂人物,《KANO》的劇本原名為《黃金甲子園》,正是魏德聖參考嘉農的口述故事後撰寫而成。

如果有人要指稱《KANO》媚日的話,不妨想想《賽德克巴萊》。(2011,果子電影有限公司)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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