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30日 星期四

身體詩學:〈身體即國體〉


從小,我就愛運動。但那時的說法是:玩。

讀幼稚園的時候,或許是全班都玩瘋了吧,所以全班被幼稚園老師禁足:「不准下課。」那時,愛玩的我只好藉故向女老師說:「我想上廁所。」如果小便尿在不是廁所的位置,這對幼稚園老師而言,可能是種折磨。所以,她勉強地批准了正太的懇求。當我假裝上完廁所後,就被廁所外頭的向日葵班、西瓜班學長姐們的玩樂聲吸引,(那歡愉的童音,如今回想起來簡直是天籟。)

溜出外頭後,我選擇玩溜滑梯,經過幾次上下的來回、奔跑、跳躍後,簡直玩瘋了,一不小心,在溜滑梯下滑的瞬間,將雙手放置於滑梯的紅色塑膠扶手上,因為急速下滑與摩擦力的關係,使得我有如電影主角般,在空中翻滾三百六十度後,落回滑梯,然後緩緩滑下,待坐在梯上。

*幼稚園的個人畢業照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老師聽聞其他學生的呼喊後,很多人開始圍在我身邊。老師問我有沒有怎樣,我沒說話。老師又問,「手舉得起來嗎?」嘗試舉起右手後,我對老師說:「右手,很像舉不起來了。」

        娃娃車司機和老師急忙送我至苗栗市區的醫院,可能是我還很小的,醫院似似乎無法處理,僅進行簡單的傷肢固定後,就推著我上救護車,轉送台中榮總。那是我有印象以來,第一次坐救護車吧。

是的,正在攻讀幼稚園又愛玩的我,右手骨折了。

在台中榮總,我還記得推入手術室前的走廊燈光,手術前,護士和醫生在旁檢查右手骨折的傷勢,有一位護士小姐,輕聲地問我:「小朋友,你要吹氣球還是要打針。」聽到這句,我急得快哭出來,心想:我又不會吹氣球,怎麼辦。

「我要打針。」我急忙說出這句話後,聽見護士詫異的聲音。
「打針?小朋友,你真的不要吹氣球?你要打針?」
「對,我要打針。」我點點頭說。
「小朋友,你好勇敢喔,你要打針。」護士說。

當下,我不了解為什麼一個是吹氣球,另一個是打針?只是因為我不會用嘴巴吹氣球,所以選擇打針而已。這無關勇敢,而是考量自身能力後的決定。事隔多年,我才意識到,當年護士小姐的吹氣球是什麼意思。原來,那是進行手術前的麻醉手續,有兩種:一種是打針,另一種是戴面罩吸入式麻醉。護士看在我是小孩的份上,貼心地想用吹氣球的譬喻,想讓小孩子的我選擇面罩吸入式麻醉,沒想到,因為不會吹氣球的關係,我只好選擇打針……

後來,我啃蘋果、看卡通、喝排骨湯,有老媽陪伴下,自由自在地在家「自學」三個月。幼稚園老師與師丈,親自登門拜訪道歉的那天,天真的我還在用左手吃蘋果,右手包得木乃伊似地。

        到了國小,才有「運動會」這回事。每年的運動會,低年級負責扮演純真的舞蹈角色,中、高年級各自有不同的表演節目。通常有一項必備項目:表演大會操,也就是每天早上的朝會或者第二節下課鐘聲響後,得經常操練的國民健康操。

低年級,我跳的是五、六、七年級生可能都有記憶的:第一國民健康操。廣播內容如下:第一國民健康操,兩手插腰,預備~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接續:上肢運動、內外繞圈、腰間伸展、挺胸運動、左右彎曲、前後彎體、四肢運動、轉體運動、反覆再做上述動作後……最後才是調節運動、緩和運動。搭配音樂的話,你想懷舊隨節奏跳個幾段也說不定。

到了中年級後,廣播內容改得活潑,且音樂也新穎許多,開頭的廣播是要全體跳健康操的人一起覆誦: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是快樂的好兒童,身體好、精神好、愛清潔、有禮貌,人人見了都喜愛,嘿嘿嘿~哈哈哈~嘿嘿~哈哈~嘿嘿哈,我們是快樂的好兒童,身體好,精神好愛清潔有禮貌人人見了都喜愛……

*表演大會操的操場一景
        國民健康操對兒童而言,簡直是剝奪下課、玩樂時間的噩夢一場,但如今回想,卻是構成集體記憶的重要時刻。話說,國民健康操的傳統可回溯至日本時代的台灣,日本人為了改造台灣人的國民性與身體觀,以及透過廣播系統播放的傳播現代性,逐漸建立台灣人守時等候廣播的體操大會,這種集體動員的策略,與後來二戰爆發後的戰時動員,產生相互的連帶效應,可謂是殖民現代性的具體展現。

因此,運動會與現代化過程是不可二分。學校是不問勞動,只問學習的地方,灌輸學童「正確的」身體觀、時間觀、競爭模式、榮譽心是現代國家治理人民的必要手段。運動會終於成為灌輸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絕佳手段,舉個例子,假設工人或農人,一天到晚都在工地或農地勞動、耕作,工作後,他們需要的是休息,而非運動。

  〈秋季運動會〉 作者:張麗俊
  葭蒼露白景清幽,紅綠兒童聚一邱。冀得青年成大學,先教體育把身修。(其一)
  水光雲影兩悠悠,廣袤庭前競勝優。進退周旋群兒戲,錦標奪得喜聲咻。(其二)

        從〈秋季運動會〉一詩,可得知日本時代的人們,逐漸接受體育作為學科知識的一部分,從健兒到健國,透過學科體制化,「進退周旋群兒戲,錦標奪得喜聲咻」成功地將達爾文主義的物競天擇概念,融入進大眾意識。

雖說體育作為強身強國的一種治理手段,然而,但是好的體育學習,仍然對學童有幫助,這彷彿是一體兩面的事,又回到殖民現代性這個老幽靈。

除去殖民不談,談談我的運動會吧。唯一一次拿到獎牌是在小學的四百公尺接力賽,我跑第三棒,認真說起來,跑得並不快,幸虧有隊友的幫忙(或者是對手不強的關係。)拿到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運動會獎牌。小鄉下的運動會,會像夜市一樣在學校附近擺攤,冰淇淋、可口可樂、冰棒、熱狗等誘人的小吃,隨處可見,彷彿嘉年華慶典般,成為日常記憶的一部份。
*台東太麻里排灣族聯合慶典外的小吃攤
倘若可以拋開自我意識的分析與反思,確實是可以就詩的美學、論詩的美學,然而,這也是種「傲嬌」的文學態度。當整體社會展現出不同於美的現狀時,你又何以獨談詩的美學呢?這就好像是說,我知道社會的現狀,但是,請先拋棄那些現狀,讓我們談談詩的美學、修辭、構句吧。這是貌似天真的文學觀,遏止的是避談醜惡的文學觀,是「純淨」的文學意識形態,然而,這不可能的。

因此,思索張麗俊〈秋季運動會〉,不僅得從日本時代傳遞進台灣的運動觀,輔以帝國政策加以衡量外,也要顧及其身分背景,他是張達京的後裔,曾受漢學教育十餘年,後來曾在日本時代擔任保正,也是櫟社成員之一。因此,他的身分顯然的可以雲淡風輕地寫詩,寫首〈秋季運動會〉的詩。漢文作為一種資本,成為日本官方與台灣民間的中介物,必須體察到使用漢文、寫漢詩在當時並不是易事,方知其幽微處。尤其,學習漢學的文人與提倡新文學的文人,兩者之間的文學差異,更是導致新舊文學論戰的爆點。


讀〈秋季運動會〉,也可以思索,日本時代,那些無法參與運動會的人們,在哪裡呢?是不是在勞動?為下一餐拚搏呢?方能理解,意圖從詩中理解真實的世界,或許我們該問的不是〈秋季運動會〉寫了什麼?怎麼寫?而是,他為什麼寫了什麼?為什麼這樣寫?才能從詩中,體會到真實,否則文學的虛妄理念將無所不在。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