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9日 星期三

身體詩學:〈生活即身體〉

身體好,人生是彩色的;如果身體不好,人生是黑白的。

生理有病痛時,才驚覺擁有健康的身體比擁有再多財富、資產都還重要——每當我牙疼時,就是這麼想的。

對古時候的人們而言,牙疼、牙痛可能是最要命的絕症吧,無怪乎馬偕醫師有他的偉大之處。從小到大,我的牙齒就不好,說到底,也是鄉下醫療知識不普及的關係。等到換牙階段,沒進過牙醫診所的我,乳牙皆是由母親與針線盒內的白線幫的忙,每換一顆牙,非得要弄得滿口是血,才罷休。

不知道哪裡傳來的舊風俗,母親告訴我,上排乳牙一定要丟在床底下,下排乳牙一定要丟在屋頂上。或許,哪天我回舊日的老屋,也能當一位業餘的人類考古學家,在瓦屋頂上,尋找二十世紀末的幾顆乳牙。

*搬家後某日,於新家附近看見的老屋
從小的牙齒保健習慣沒養成,我練成忍功一絕,牙齒不痛到天翻地覆,不搖到七級強震,絕不進牙醫診所報到。第一次進牙醫診所是國小的時候,那天是平日的上學早晨,起床後發現,右邊牙床已腫成半天高,我才眼眶淚汪汪向母親開口:「烏崖此拗洞。」(連發音都發不好。)

母親趕緊打電話叫計程車載我去街上看牙科。那間牙科診所的招牌,就是一床牙齒的模樣,復古式的招牌,與現今牙科診所的廣告招牌截然不同。牙醫師沒說什麼,只說拖很久了吼,已經發炎了。接著把沾了消炎藥的棉花,塞進了我那顆破大的爛牙縫裡。

這麼巧,慢慢地,就不疼了。

讀到日治時代謝汝銓的〈補齒〉一詩,不禁心有戚戚焉。沒有料到,我的時代竟然也能與他的時代接軌。

大四時期,開始我的補牙人生,每週三早上九點準時在捷運站旁的牙醫診所報到,一大清早的第一位病人(或客人),一次補一到兩顆牙,幾乎全口牙齒都補了,比高中補的科目還多、還齊全。當我讀到「幸值世文明,補鑲傳妙技。一白粲然新,頗堪啖甘旨。畏柔不畏剛,叩響風雷起。」驚覺古典漢詩,亦能傳達一種「即視感」。如今,此詩留下的是現代醫學文明的進步,而非殖民者同化視野的同文傳遞。


非關氣血衰,頻年落牙齒。上齦倐無餘,下齦存四耳。
落者長缺如,存者寥若此。辯論失縱橫,舌唇空表裡。
嚼氈蘇意存,漱石孫情已。只覺菜根香,不為肉食鄙。
辟穀學游仙,誰是赤松子。離騷有隱憂,餐英向湘水。
幸值世文明,補鑲傳妙技。一白粲然新,頗堪啖甘旨。
畏柔不畏剛,叩響風雷起。

        提到牙齒,總會想起小時候與母親奮戰各棵乳牙的經過,有的輕鬆寫意,有的壯烈成仁,無論如何,母親永遠是最棒的。我不知道一般人對客家女性的看法為何?但是,從日治時期的報紙而言,可以略知一二,一般文章介紹客家人與客家婦女的觀點。

*新竹柯牙科,蔡培火題字。

19051025日的台灣日日新報中,有篇〈閩粵消長〉的文章,內容如下:「竹邑住民,有閩粵兩種。閩人稱為和老,粵人稱為客郎。蓋兩百年前,福建人先渡臺,多居海邊平地,可免蕃害,廣東人後至,不得不居於山地,與野蕃相雜處,而為福建人作佃戶,已是先至為主,後至為賓,故有客郎之稱也。客郎與和老,兩者之言語,全不相通,風俗亦自有異,試為詳言之,閩人性質溫和,多從事於商業,其讀書人,酖詩賦,喜奢華,未免易流於文弱。婦人女子悉纏足,藏深閨,不過為男子之玩弄物。粵人則反是,其性質多強毅,住居山野,日從事於開墾,以農為業,不避苦勞,帶有內地之武士風存焉。且婦女亦皆天足,善助家政,耕種畜產,不遜男人。

由上述引文可知,作者以新竹廳的客閩人士為例,闡述對於兩者之間的差異與看法,值得注意的是,客閩的婦女,最大的具體差異是纏足與否。換言之,客家女性因為採茶、耕種的事務繁重,纏足會妨礙從事家務。因此,嘗試解釋傅錫祺〈天然足〉一詩,不可將其視為全島、全台婦女的傳統解放,因為對於客家婦女而言,解放纏足這回事,顯然並不成問題。因為她們並沒有纏足的困擾,這也證明,探索台灣歷史時,客、閩之間的異質性,需要不斷探索且深化,方能帶出全面性的討論。

摧殘忍到女兒身,白皙雙趺亦可人。不羨纖纖不盈掬,鳳頭鞋樣任翻新。
卸將羅襪見天真,裙下雙鉤事已陳。姊妹休誇尖小甚,弓鞋原是過來人。

提倡解放纏足雖可從解放「性別歧視」的角度切入,但不可諱言的是,這與日本官方逐漸推行解放纏足的勢力有關,漢文人團體接受新式文明、知識後,轉而提倡放足,與官方政策協力宣傳,透過「放足」的推行,也是讀者可以觀察殖民性伴隨現代性的一種觀察路徑。

同樣與解放纏足有關的,還有斷髮。清朝改隸日本時代,實行剪斷清朝留辮子的習俗,為維繫漢人傳統的脈絡,有文人抵抗官方的斷髮政策,其中洪繻,又名洪棄生的抵抗意識是較為強烈的。〈逃剪髮感詠〉一詩,為維持外表上的漢文人意識,他努力躲避官方查緝,逃匿期間,常有人問他:你的辮子怎麼還在?怎麼保持的。由此可知,洪棄生對逃避斷髮的查緝是頗有一套,雖提名為感詠,但是在無意識之間,隱隱然透露出對於躲匿至今,仍未斷髮的事實,顯得有點得意的態度。

事實上,斷髮剪辮涉及的漢文人的心理認同與維繫漢人傳統的脈絡,雖說,清朝以前,並沒有蓄髮的傳統,但相對於異族的統治,以及兩百多年的蓄髮習俗,儼然已成為「漢文化」的一部分,難怪洪棄生在詩末隱微地顯露出得意的欣喜。

穆生久懼楚人箝,藏尾藏頭二紀淹。髮短忽驚城旦酷,令輕猶比路灰嚴。
山中夏馥緘鬚去,稷下淳于努目瞻。匿跡時將形影問,余顱何術葆鬑鬑。

斷髮之痛,我略知一二。就讀小五某日,母親欣喜地分享她在菜市場買了一把電動剃頭刀,想當然是拿我「開刀」,小五身無縛雞之力的我,自然沒有說不的權利。見她拿舊報紙剪出圓形洞口,報紙即成為我的剪髮斗篷,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頭頂也越來越涼快,內心不安的我,頻頻向母親示意,好了沒好了沒。母親總說,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了。當望見鏡子的我時,不瞞你說,我哭了,內心苦楚無處宣洩,是的,有記憶以來,我第一次成為龐克光頭佬。我暗自發誓,此生再也不要讓母親碰我的頭髮。後來,那把剃頭刀慘遭封印,再也沒用過而生鏽了。

        而我呢?帶著新髮型進學校時,全班同學都在笑。最可惡的是,升旗時,當司儀照平常的儀式道出:「升旗典禮開始,全體肅立,主席就位,全體同學請脫帽,唱國歌。」脫帽剎那的羞辱感,畢生難以抹滅。因此,說實在的,我也能體會斷髮之苦、之悲、之痛、之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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