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7日 星期一

序章、戰爭即歷史

     閱讀台灣古典詩的戰爭主題,換言之,就是閱讀台灣歷史。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這樣的歷史觀念,僅於文字記載的歷史,它有侷限性、封閉性。讀者需要注意的是:台灣歷史不只是漢文人書寫的古典文學,在此之前,原住民的口傳文學、圖騰等,亦有傳授族群記憶的功能。

  以台灣古典詩的戰爭主題為例,「主題詩選閱讀排行榜」點閱率最高的作品是鄭成功(1624-1662〈復臺〉,其詩內容以中原漢人史觀為中心,稱荷蘭人為「荷夷」,並以其父鄭芝龍的血脈為繼,故有其詩的誕生。原詩如下:

  開闢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復先基。
  (太師會兵積糧于此,出仕後為紅毛荷蘭夷酋弟揆一王竊據)。
  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

  鄭成功在詩中以田橫做為比喻與勉勵,期待以台灣作為基地,終有一日能反攻中原,反清復明。同理可證,盧若騰(1600-1664南洋賊(超連結)站在鄭氏政權的視野,描述南洋海賊的害處,並期望海賊終能歸順鄭氏政權。其詩最末四句,描述詩人對於和平的嚮往與仁人之心:

  為虺為蛇勢既成,互相屠戮何時已。
  我願仁人大發好生心,招彼飛鴞食桑椹。

  近來的東亞海權之爭,無論是中國與越南的海權爭議、菲律賓與台灣的漁船的衝突,在在顯示台灣島嶼優越的戰略地理位置,長年影響居住這塊土地的歷史,更導致其特殊的文學、文化。上述兩詩,即為明證。更說明研究台灣學的相關學者,多以海洋史觀詮釋論點,原因其來有自。

  在此,我推薦張國城先生的著作《東亞海權論》,他在書的序言〈台灣人,為什麼你需要讀《東亞海權論》?〉中提到:「東亞(特別是東北亞),是個海洋的世界,各國之間的關係深受這一區域內海洋往來的狀態及在海上的互動影響。而二次大戰後,本區域出現數個新興國家,讓各國的海洋國土劃分充滿爭議——冷戰結束後這些問題又逐漸浮上檯面,成為影響這一地區國際關係和軍事發展的重要關鍵之一。」其書從後冷戰時代的環境與歷史背景談起,對於當代東亞海權發展的觀點犀利,值得台灣人細細思考:何謂海洋國防?
  

  那麼,19世紀的古典漢文人是如何思考海洋防禦呢?且看來自台南的詩人施瓊芳(1815-1845)的詩作〈戰艦〉,詩中建議積極海防的戰略,在清朝即將面臨各種外患之時,他的海防觀念實屬先進,並有居安思危的觀念。如今讀此詩,不免感嘆,詩是歷史、詩是現實、詩是當代歷史最佳的一面反思鏡。

請讀原詩精彩節錄:

……
晉唐以後亟外防,海鶻海鰍制逾壯。
就中海患明最深,鷹沙船裡得名將。

乘戰者艦用者人,水虎馳驅若有神。
用艦者人宜者地,竹龍部署皆得勢。

莫因礮臺守岸謀,便弛戈船衝波制。
中原物力饒外夷,船政振刷需平時。

……
始知防海賢長城,即是救時真寶筏。

注意到海洋爭霸後,讓我們把眼光放回陸上景觀,觀看清代的台灣島嶼,曾出現哪些事蹟呢?何澂的〈臺陽雜詠,二十四首之二十〉或許能使讀者快速進入狀況,詩中描述張丙事件、朱一貴事件、牡丹社事件、原住民捍衛土地與清廷鬥爭的場景。原詩如下:

卉島從來叛逆多,十年必反說非訛。
魚牙結盜名天運,鴨母稱王號永和。
已為倭兵籌布置,更因番亂起干戈。
……

如同馬克思和恩格斯合寫的《共產黨宣言》,宣言裡頭開宗明義地寫道:「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恩格斯後來補充,至今指的是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那麼,或許可以這麼說,從鄭成功攻領台灣後,台灣史的命運,始終與戰爭(或鬥爭)脫不了干係。海盜、民變、日本侵略台灣等等,在在與土地爭奪權有關,然而,與土地關係最深的原住民又是如何遭受漢人的侵略呢?我們可以讀詩為證,以丘逢甲(1864-1912〈老番行〉為證詞:

(中路岸裡等社歸化最早,於諸屯中亦最有勞績。後以侵削,地垂盡,多流移入埔裏社,安故居者僅矣。今聞設廳,來番業又日蹙,流移將無地,是可哀也。作此以告當道之言撫番者。)

……
百餘年來時事異,奸民嬲番佔番地。
堂上理番雖有官,且食蛤蜊知許事!
況乃屯糧亦虛額,中飽年年歸黠吏。
故業蕭條貶眼中,社番十戶九貧窮。
……
官威難弭漢民奸,又佔山田啟訟端。
日久深山無甲子,風生小海有波瀾。
眼看番地年年窄,覆轍傷心話疇昔。
方今全山畢開闢,更從何處謀安宅?
番丁業盡為人役,空存老朽溝中瘠。
況聞撫番待番厚,生番日醉官中酒。
同沐天家浩蕩恩,老番更比諸番久。
可憐為熟不如生,衰落餘年偏不偶。
夜半悲呼山月暗,哀思難向青天剖!
我聞此語為興嗟,臺民今亦傷無家。
……

除了漢人壓迫原住民外,在陳肇興〈械鬥竹枝詞〉中,我們可以看到漢人族群進行利益鬥爭時的慘況,從地名看來,情況幾乎遍布全台,漳泉、粵閩全都入陣去。和平是暴力的統合,在安居樂業之前,我們看到的是一次次的原始暴力相向。

無人拓殖不居功,動輒刀槍奮起戎。
利益均沾天地義,強爭惡奪是歪風。(其一)
淡水環垣病最多,漳泉棍棒粵閩戈。
因牛為水芝麻釁,一鬥經年血漲河。(其二)
災及後龍彰化間,禍延錫口至宜蘭。
羅東亦效相殘殺,人命如絲似草菅。(其三)
起止紛爭數十年,時停時作互牽連。
腥汙血染開疆史,斲喪精英笑失筌。(其四)

看完明鄭時期、清朝的台灣狀況後,讓我們將時序轉向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戰爭,又是以何類為大宗,先看1895年,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八月廿八日擊彰化八卦山之敵走之〉描述攻台時的心境:

數百砲臺恰似虹,旌旗林立示威隆。
螳螂斧豈龍車敵,彰化八卦一擊中。

白川宮能久親王而言,以現代化武器攻台是輕而一舉之事。然而,對台人呢?可就是非常苦惱的差事了。這部分,我們將在本系列的〈第參章、失敗者的歷史鏡像〉中有更多介紹,在此不贅述。

被殖民者一旦接受殖民者的集體催化,作為殖民者的國策動員,最後似乎是不得不如此的困境,如洪允吉的詩作〈祝臺灣徵兵制度實施〉二首:

一視同仁仰聖明。皇恩詔許作干城。
徵兵已遂多年望。破虜何辭萬里行。
筆請纓期報主。捐軀許國永留名。
從今義務完三大。九叚馨香奕世榮。(其一)

乾坤鬼畜正縱橫。世界原兇是米英。
恩詔新頒開運會。島民爭喜請長纓。
生希乃木千秋業。死慕東鄉萬古名。
紙上空談今實現。擎槍帶劍有餘榮。(其二)

  從清代的皇恩到日治時代的皇恩書寫,我們看不見人民哀樂的心聲,只有一心向皇恩的單一聲調,缺乏真實世界的甬道。

  回過頭來,在洪允吉的詩中,我們讀到的是臣民依附日本帝國主義下的口號,指稱千錯萬錯都是美、英帝國的錯,卻忽略自身帝國本身的罪惡。今日,在日本擴大集體自衛權之時,顯然已經遺忘蒼茫的歷史之中,曾呼喚多少無辜的性命葬身沙場的殘酷事實,日本政府忽略其憲法第九條,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的戰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重新擴大自衛權之際,我們重讀台灣古典詩,難道不正是因為歷史是一面後視鏡?我們不該重蹈任何將人民捲入戰爭的可能性。


  有戰爭,自然就有戰爭結束之時。林子瑾〈臺灣光復有感〉帶領讀者重回馬關條約,以及台灣民主國的藍地黃虎旗。回到歷史斷裂的一點,以弟兄之喻描述台灣與中國之間的關係,可見詩人當時對於重獲和平的歡愉程度,並淡化台灣曾被殖民的苦難遭遇。

割讓行成自馬關,虎旗終掩淚潸潸。
連城趙壁非輕與,合浦秦珠可見還。
胡越不分重握手,弟兄相遇忽開顏。
回頭細數茹荼日,五十餘年瞬息間。


可嘆的是,台灣人並沒有高興多久。狗去豬來的言論,隨即在台灣各地蔓延,最終爆發二二八事件,葉榮鐘的〈敬步灌園先生二二八事件感懷瑤韻〉,可為證詞:

莫漫逢人說弟兄,鬩牆貽笑最傷情。
予求予取擅威服,如火如荼方震驚。
浩浩輿情歸寂寞,重重疑案未分明。
巨奸禍首傳無恙,法外優遊得意鳴。


從兄弟之說延伸,詩人用鬩牆之喻,闡述對於二二八事件的心境,形容從中國來的外省族群,如何予求予取地對待當時的本省人,並對輕放二二八事件的元兇,甚至獲得無罪的判決,深感不平。此詩作成的原因,乃是回應灌園先生,也就是林獻堂先生,換句話說,原先林獻堂可能曾以〈二二八事件感懷〉為詩,但此詩卻未曾公開發表,可見此事的敏感程度。



以上是從鄭成功的復臺詩(1662),到葉榮鐘先生的〈敬步灌園先生二二八事件感懷瑤韻〉(1947),作概略性的編年描述,進一步證成,閱讀台灣古典詩的戰爭主題,就是閱讀台灣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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